关于古龙遗著的几点商榷
古龙的遗著是哪一部?
屏除剧本和散文,通常我们会得到这样的答案:1984年万盛(台北)出版的《猎鹰.赌局》。有些人多说一些,告诉你《猎鹰.赌局》是“大武侠时代”的一部分,这个系列也叫做“短刀集”,到古龙过世前还没有写完。
弟子们怎么说的?1985年9月丁情《古大侠的最后一剑》:
出院后,古大侠着实的在家中度过了一段温馨生活,也就在这些日子里,他写出了“大武侠时代”的短刀集。
薛兴国《古龙心事谁能知》:
他想以多篇短篇,来架构出一个长篇的“大武侠”系列。
……除了“大武侠”的短篇“短刀集”(发表在联合报万象版)以外。
毫无疑问,“大武侠时代”就是“短刀集”。有些人可能还告诉你,除了“猎鹰”和“赌局”,另有一篇“银雕”已在香港出版,所以真正的遗著是《银雕》。
可惜有一句老话:“读书要在不疑处有疑。”我提出以下三个疑问:
第一,“猎鹰”的创作时间早于“赌局”?
第二,都在1984年出版或撰写?
第三,“大武侠时代”等于“短刀集”?
关于第一个疑问,我认为“赌局”早于“猎鹰”。第二个疑问,也许两部作品出版于1985年,而创作时间,“赌局”起于1984年春天,“猎鹰”在1985年春天或1984年秋冬。第三个疑问,我的想法是“未必”。
一
首先,根据袁泉《古龙的最后岁月》,1984年3月古龙开始在《联合报》连载“短刀集”。古凌《古龙的短刀》也说:
封起长剑,执笔为“联合报”万象版写他第一篇短篇武侠小说——赌局。
《古龙的短刀》是《赌局》的序,而《赌局》这部作品由《赌局》、《狼牙》、《追杀》和《海神》构成,所以“短刀集”至少包括上述四个短篇。我没有到国家图书馆查询报纸,不清楚连载到什么时候为止,也不确定完整刊登四篇或者更多。但是林清玄1985年《敬酒罚酒都不吃》(万盛初版《猎鹰》序)这么说:
像最近他为时报周刊写的“猎鹰”和“群狐”就是他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。
很好,至少我们知道“猎鹰”和“群狐”不是替《联合报》写的,而是替《时报周刊》写的。《赌局》既然是第一个武侠短篇,这两篇就不会早于《赌局》了。文章中另有关键的一句:
像这几天,离散了卅年的父亲登报来找儿子……
古龙的父亲是熊飞。熊飞什么时候找儿子?1985年4月9日。各大报刊登的广告是这样的:“古龙亲父熊飞(鹏声)觅独子熊耀华到仁爱路四段仁爱医院诀别,千祈仁人君子紧催古龙立救父命料理人事以尽孝道。”所以我们懂了,林清玄这篇文章写在1985年4月左右,否则就不说“这几天”了。逆推回去,“最近他为时报周刊”云云,自然不会离4月太远──相隔半年以上,怎么可能还说“最近”呢?除非说话的人随随便便。所以“赌局”的创作早于“猎鹰”,前者1984年3月起发表于《联合报》,后者1985年春或1984年秋冬发表于《时报周刊》。
连载时间和出版时间是两回事,书籍的出版比连载晚一些。晚多久呢?对照相关学术论文的引用,查得1985年8月万盛出版《猎鹰》,包括《猎鹰》和《群狐》两篇。1985年11月,《赌局》由万盛出版,包括《赌局》等四篇。为了慎重起见,我到拍卖网买了《猎鹰》万盛初版,时间确实在1985年8月,可惜没买到《赌局》初版。然而,这本《猎鹰》开列的古龙作品还没有包括《赌局》,可以看出一些端睨。因此以创作先后论,“赌局”早于“猎鹰”;以出版时间论,《赌局》似乎晚于《猎鹰》,也许这正是通称《猎鹰?赌局》的缘故。早连载的反而晚出版,不晓得问题在哪里──说不定病重的缘故,四个短篇写得很慢,甚至比《猎鹰》更慢;说不定古龙以为自己还能活下去,短篇还能写下去,所以9月过世以前没有集结出版。在我这一面的工作,就是到国图查阅数据,看能不能把“短刀集”的连载搞清楚,也把《时报周刊》找个水落石出。
二
接着处理第三个问题:“短刀集”等不等于“大武侠时代”?可以说是,也可以说不是。再引一次古凌《古龙的短刀》:
封起长剑,执笔为“联合报”万象版写他第一篇短篇武侠小说——赌局。
没有提及“大武侠”。
林清玄《敬酒罚酒都不吃》引用古龙说法:
我计划写一系列的短篇,总题是叫做“大武侠时代”,我选择以明朝做背景,写那个专横的时代里许多动人的武侠篇章,每一篇都可以独立来看,却互相间都有关联。
刚好相反,只提“大武侠时代”而未提及“短刀”。
前述薛兴国《古龙心事谁能知》也透露了消息:
……“大武侠”的短篇“短刀集”(发表在联合报万象版)以外……
既然“短刀集”发表在《联合报》万象版,《时报周刊》的两篇就不是“短刀集”了。当然,薛兴国说话向来不大精准,可能因此造成了误会。同样是林清玄《敬酒罚酒都不吃》,我们也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:
古龙已经陆续完成了几篇小说,他感慨的说:“我希望至少能再活五年的时间,让我把“大武侠时代”写完……
像最近他为时报周刊写的“猎鹰”和“群狐”就是他自己颇为满意的作品。
这个意思是说,“大武侠时代”的几篇小说已经陆续完成了,最近的是“猎鹰”和“群狐”;换句话说,之前的“赌局”到“海神”当然是“大武侠时代”的一部分。
但《赌局》和《猎鹰》方向确实不大相同,前者和政治没有多少关系,是单纯的短篇实验。后者却对政治开火,只是批得很含蓄。听听古龙自己怎么诠释。《高手》是《猎鹰》的自序,他说:
在我们这些故事发生的时候,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。
在这个非常特殊的时代里,有一个非常特殊的阶层……
现在我们要写的就是这一类的人的故事。
在“六扇门”里,也有高手……
现在我们首先要说的就是一个猎鹰般的高手和他的故事。
特殊时代里特殊的阶层,特殊的阶层中特殊的人物,首先说的是“六扇门”高手,警察、公安一类的角色──这和《赌局》的意趣已经远了。在万盛初版内页题字的右上角,清楚可见“猎鹰”标为“大武侠时代系列之一”,“群狐”标为“大武侠时代系列之二”(封面则误为“大时代武侠故事之一”,把时代和武侠颠倒了)。先写的《赌局》呢?不见了,或者被塞到后面了。
所以我这样判断:参照古凌、林清玄、古龙、薛兴国和丁情的文章先后,起初的概念只是“短刀集”,写着写着跑出了灵感,跑出了“大武侠时代”,也就是“猎鹰”以降各篇列传,然后“大武侠时代”回头用以指称整个系列,而“短刀集”变成了其中一部分。这是比较合理的解释。
也许你还是疑惑,我换个方式再说一次:
一,“大武侠时代”和“短刀集”在宽义定义上“互通”或“等于”。“短刀”指形式,“大武侠时代”指内涵。短刀者,继《楚留香》、《七种武器》进行篇幅、系列的实验,有由长而短的趋势。大武侠时代者,作家亲口证实“时代”问题,你也可以说,特意写下对“时代”的观察。(《苍穹神剑》写清代,但那只是随便套用的背景。)
二,实质发展而言,“短刀集”生出“大武侠时代”,后者在狭义定义上仅指《猎鹰》、《群狐》等人物列传,而《赌局》是它们的前引。尽管彼此之间有交集,比如卜鹰、关玉门、程小青这些角色,由于关注点不同形成了两条线。不妨说,“短刀集”和“大武侠时代”是分进合击的复合体。每一篇都是一把“短刀”,但不是每一篇都很“大武侠时代”,写专横时代的专横。
三
现在我们来拆解炸弹。
“猎鹰”指谁?凌玉峰。鹰才能凌空越过高峰。“群狐”又是谁?下五门的聂家。《群狐》第二章说,聂小雀笑得像一只小狐狸;第四章说,小雀、小虫、小无是三胞胎(说不定还有第四、第五个)。凌玉峰是京官,是追杀猎物的刑部总捕,另一个身份是“组织”中人,和隐藏面目的小青衣一样,而小青衣可能是聂小虫,也可能是小雀、小无或聂家的长辈。推敲起来,后续的“银雕”、“白羽”必是“猎鹰”的同类,因为“鹰”、“雕”、“羽”都是禽类,前两者是豢养的猛禽,和走狗合称“鹰犬”,又与隐藏在武林下层、官府对面的“狐”形成对比。
但古龙不只这么简单。对台湾政治有概念的人,应该能看出《猎鹰》的其中一层涵义。“组织”原型指向昔日的国民党,凌玉峰是它培养的菁英,弱女子红红象征受压迫者,鹰犬和狐狸一体两面,潘其成代表内部的良心;某种程度上,狐狸和潘其成都是“人在组织,身不由己”。在“党国不分”、“朕即天下”的蒋家时代,知法玩法是家常便饭,作家江南被刺、学者陈文成被杀、林家发生灭门血案。江南是谁?他在美国披露蒋经国事迹,被竹联帮越洋“执法”。至于林家,刚好存活下来的也是年轻女子。以古龙爱好自由的天性,以及对帮派与政治挂勾的认识,在“有点开放又不会太开放”的1980年代,暗暗批判、鄙视鄙视当朝,一点也不令人意外。
“卜先生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杀人之后还能如此逍遥自在?”
“不知道。”卜鹰说:“非但不知道,也猜不出。”
“我能够从容杀人,只因为我的身分。”
“哦?”
“我姓凌,名玉峰,是刑部的捕头,”凌玉峰说:“我杀人是合法的。”……
“可是刑部的捕头,好像也不能随便杀人的。”卜鹰说:“公门中人杀人犯法,一样要抵罪。”
……凌玉峰也不回答,只拿出了一张看来非常正式的海捕公文。
“追缉要犯潘一飞乙名,本名潘其成,毋庸审讯,实时就地格杀勿论。”
公文上盖的不但有各州道府县的照会,还有刑部的大印。
“这样子够不够?”
“足够了。”
──《群狐》第十三章
到底是“组织”杀人,还是官府杀人?还是官府喜欢当“组织”的白手套?
如果你对更早的“金钱帮”有印象,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。有时候搞不清楚古龙在写帮派,还是写某些“伟人”和他的追随者:
他们都没有嘴,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,纵然说话,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。
他们没有眼睛,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──他们能看到,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。
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,因为他们只听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。
他们都没有灵魂,但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,在一剎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。
──十八个黄衣人,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八十七章
对现实世界的取样,《群狐》中有例可循。灰衣人得了肝病,古龙自己也得了肝病,多次进出医院。那些描写、感叹完全是“活生生的教训”。卜鹰喝酒前爱吃炒鸡蛋,那也是古龙的写照。薛兴国《蛋炒饭的回忆》:“古龙认为最好的食物是蛋炒饭”。
根据以上种种,我认为“组织”及事件不是凭空想象的,你甚至可以追溯到1949年以前,青帮“统治”上海的年代。写武侠的人本来就有几分血性,顶点上的金庸、古龙不可能不触及政治,只不过古龙受限制,而金庸在香港,可以放手书写《笑傲江湖》,也可以写奴才思想的《鹿鼎记》。“政治关怀”正是古龙自认“提升武侠小说地位”,却不受一般读者青睐的理由之一。透过层层掩饰,它已经不是“通俗文学”,而是“严肃”小说了。这一点,似乎没有评论家提出观察,也许他们装瞎,推托政治是政治,武侠是武侠,却不晓得文学什么都是。也许他们只知道推崇金庸,嘲笑古龙“脱离现实”。不要紧,世界上的瞎子本来就很多,领路的瞎子也不少。
我们再看《猎鹰》第十二章,隐藏了些许悲悯和讽谏:
楼上四面皆窗,视野极广,此刻夜深人静万籁无声,潘大人独自凭栏,看着一户户沉睡中的人家,想到每一家的悲欢离合,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感触。
不写“潘其成”凭栏,而是“潘大人”凭栏,当然有他的用意在。过去我把《猎鹰》当西山日下的产物,其中的“怜花宝鉴”也一并当成“龙啸云”处理了。今后要改一改观念。
四
在政治意义上,“大武侠时代”只是《猎鹰》等高手故事,但它们和“赌局”是相互关联的。用整齐方式排列起来,即是:
宽义:短刀集=大武侠时代=《赌局》+《猎鹰》+其它
狭义:短刀集=赌局+狼牙+追杀+海神
大武侠时代=猎鹰+群狐+其它
这个“其它”是什么意思?就是指“银雕”和“白羽”。后者有写作概念,但还没有写出来。前者,在香港“古龙国”论坛上,网友说在黄玉郎的期刊上发表并出书过。2007年底,在e-Bay上看见马来西亚网友拍卖《银雕》与《海神》合刊本,可惜不愿卖到国外。因此,在香港出版的《银雕》可能才是遗著,但内容真伪有待考证。
令人疑惑的是:万盛为何没有出版《银雕》?薛兴国《古龙十章》证实,古龙晚年与万盛签约,但《大武侠时代》、《菊花之刺》、“楚留香新传”的《死狐》都只写了开头。“死狐”没有发表。万盛宣称《菊花的刺》遗稿七万字,经楚烈整理并续完二十七万字。在签约的情形下,连七万字的遗稿都挖了出来,完整的《银雕》反而没有着落?此理不通。但这个问题比较专业,还是交给热心人士处理吧。
附录:《猎鹰》的“盗名”艺术
1.令狐远(令狐不行):令狐玄+王泽远,即古龙的友人高庸。王泽远先取笔名令狐玄,再改为高庸。“不行”也许是戏谑语(你……那个不行),也许另有涵义。
2.胡金袖:应和李红袖、胡金诠有关。后者与张彻、楚原为昔年三大武侠导演。
3.白先贵:应取自“白先勇”。家世高贵,父亲白崇禧为著名军阀,和白先贵“弃武从文”的设定相合。在文学竞争上,也比古龙早一点发达、早一点“贵”。古龙似乎对他有一点感觉。
4.林云:直接取用,一字不改。似乎是个密宗“大师”,看起来不受古龙欢迎──“到处招摇,以成名或者有钱的女人为对象行骗的神棍”,也算写得狠了。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也有“秦孝仪”,一字不改,把御用文人写得阴险又无耻。
5.程小青:也是一字不改。早年中国侦探小说第一把交椅,《福尔摩斯》的译者之一。
6.智者曲金发:可能转化自前辈诗人“李金发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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